《一剪梅》俞著 《燕双飞》曲悠 |
| 只看该作者 张福有 1996年10月2日,《光明日报》刊发拙文《〈燕双飞〉曲尽 〈一剪梅〉谁注》。记述我与同事、吉林省白山市委副书记朱彤于6月19日去医院看望通化矿务局中学李克谦先生。李先生因患食道癌,已两个多月未进食,仅靠从静脉输营养液维持生命,临终抄下三首《一剪梅》: 记得春游逐管弦,红版桥边,白版门前。闲花野草为谁妍?蜂也喧喧,蝶也翩翩。 风月何尝负少年?花底歌筵,柳外吟鞭。而今回首总凄然,旧事如烟,旧梦如仙。 一抹胭脂艳夕阳,品字儿窗,卍字儿墙。个中光景费端详,清是花香,浓是花光。 无计能消酒一觞,燕与商量,莺与平章。五张六角逐年忙,老了秋娘,病了萧郎。 何处红楼夜月明,楼上吹笙,楼下弹筝。绮窗珠箔最珑玲,人倚银屏,花映雕棂。 容易游仙容易醒,梦断瑶京,盼断云軿。青衫灯下百愁生,红泪盈盈,绿鬓星星。 以上三首《一剪梅》,是李先生幼时于山东莱阳一家古字画店中见到的,不知为何时何人所作。李先生分析,此词当为四首,而所见只有三首,余一首恨一生未见,并于病危时强记下来。 李先生1919年生于山东莱阳,幼时看过的词,竟终生不忘,足见这三首《一剪梅》,已令先生刻骨铭心。为不使先生伤感,当即将我于1993年7月写的《一剪梅·五女峰》(发表在1994年1月1日《文艺报》上)抄奉先生: 五女峰前借画栏,石也坚坚,云也绵绵。嫣红姹紫碧连天,蝶又翩翩,蜂又翾翾。 解意蒿莱摇眼前,神自闲闲,魂自牵牵。似弹流水涧中弦,溪更湍湍,曲更潺潺。 李先生看后,连称:“写得好”,“不简单。”同时指出,“蝶又翩翩,蜂又翾翾”,与“蜂也喧喧,蝶也翩翩”,极为相近,很有意思。但还是他所见的“蜂也喧喧”通俗一些。李先生并嘱我续一首《一剪梅》,以求璧合。我立即致谢并告先生,晚生不才,唯恐续貂,贻笑大方。答应先生尽力查一下。先生说查不着。 从医院回到宿舍,我遍查手头几种词书,均不见李先生抄下的三首《一剪梅》,更难查其四了。此时,深感如不奋力一试,实在有违先生厚望。但我深知,诗无达诂,大凡诸种续作,均难承前。就习作言,试作一首可请先生指教。于是,便试续一首: 许是人生似梦游,月下花休,柳下江流。世间岂独叶知秋,泪里妆楼,浪里孤舟。 可信春光不总留,云自悠悠,风自飕飕。几多悲喜去心头,散却闲愁,了却烦忧。 第二天即1996年6月20日上午,我与朱彤又到医院,将续词呈李先生。李先生正在输液,浑然不顾,戴上花镜,看得极为仔细。连看几遍,之后,缓缓晃动右手拇指,轻轻地说:“好,续得好”。又要来笔,用颤抖的手在《续词》下写道:“词得张书记续完,亦是文字有缘,了却一大憾事,且续作和原作天衣无缝,此亦此词之大幸也,亦为吾之大快事!克谦 96端节”。 从此,李先生就看不见,听不见,整天处于昏迷状态。不日即去,走完78年的人生路程,无声地闭上了那双不无期待的眼睛。 拙文在《光明日报》、《吉林日报》、《长白山日报》和《长白山诗词》等报刊刊发后,引起吴景春、鞠路滨、高於茂、李武明、彭肇国、金道华等吉林、黑龙江、江西等省诸多诗人文士的热情关注,纷纷撰文、赋诗、和词,称道此举,一时传为佳话。与此同时,我为查找李克谦先生临终前录下的三首《一剪梅》的作者,曾几度请教北京刘景录、江苏严迪昌、吉林喻朝刚、左振坤、文中俊、金恩辉等先生,诸先生无不为之尽力。特别是北京王成纲先生在《华夏吟友》第三卷中,收入不才续貂之《一剪梅》,并破例加《编者按》:“作者所续之作与无名氏原作可谓联璧,一并刊出作为对无名氏和李克谦先生的纪念。”李克谦先生去世后,我将其遗文定名为《指摘录》助其出版,后附有关《一剪梅》的文章,并于2000年7月11日借去青岛开会之机,委托素不相识的山东莱阳市委办公室崔玉松和市委宣传部张秀文、于京良同志,转给市图书馆、文化馆、档案馆100册《指摘录》,以求查找《一剪梅》作者。拙作《张福有诗词选》之后,亦附“《一剪梅》论丛”。5年过去了,喻朝刚、文中俊两位先生也已作古,而查找此词的作者等事,仍一无所获。 2001年夏,在高於茂君的建议下,我将《〈燕双飞〉曲尽 〈一剪梅〉谁注》等文章在《学问》杂志上重新刊发,意在进一步查找那三首《一剪梅》的作者。第8期《学问》发出后,国内众多诗人、学者纷纷来信来稿,提供思路与线索。山西农民诗人常同华双眼几近失明,用手摸着写出十首《一剪梅》,称道此举。但查找《一剪梅》作者等事,仍无实质性进展。 2001年10月,新疆诗词学会的凌朝祥同志看到第8期《学问》,便推荐给矢志搜集《一剪梅》的新疆教育出版社离休干部田耀中先生。田耀中先生翻阅其搜集到的古人的《一剪梅》,觉得清代俞樾的“何处红楼夜月明”一首似曾相识。经查《学问》杂志,正是李克谦先生所要寻找作者的第三首。生于1927年的田耀中先生“兴奋的心情,激荡不已”,12月5日从乌鲁木齐给我写信,告诉我这一重要信息。 苦苦找了五、六年的《一剪梅》,几乎“山穷水尽”,忽然“柳暗花明”!12月10日下午,我看完田耀中先生的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看信,不错;读出声来,确实!便立即驱车到吉林省图书馆,借出《清词综补》,果然查到俞樾老先生的这首《一剪梅》。回到省文联办公室,我就给田先生打电话,致以深深的谢意。 随后,我将这一信息告知高於茂等诸诗友,发动大家再查李先生生前抄录下来的头两首《一剪梅》的作者,更希望能找到那不该没有的第四首《一剪梅》。然而,几天过去了,还是一无所获。 2001年12月15日,我率吉林省文联代表团赴京出席中国文联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大会开幕前,我列出书目,委托桑玉柱同志到琉璃厂几家书店买有关俞樾诗词的书,未果。从中央党校刘景录教授和甘肃李枝葱方家处得知俞樾老先生是俞平伯先生的曾祖,这就更坚定了我进一步查找下去的决心。12月23日,中国文联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闭幕后,我到北京图书城三楼古籍书部,查找《春在堂全书》、《春在堂词录》等,均无书。失望之余,在微机键盘上键入“俞平伯”三字,《德清俞氏》一书立时进入视线。服务人员说:“有这本书,在一楼。”下到一楼,果有《德清俞氏》一书,书中还有曾国藩所题“春在堂”匾额照片一幅,书乃俞樾老先生的玄孙、俞平伯之子俞润民与媳陈煦所著。回到住地北京饭店,一口气看到第68页,喜出望外地发现了四首《一剪梅》!我只身在套房里走来喊去,“我的天,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这四首《一剪梅》,尤其是其中的第四首--有的,原来就有,原来确实有!是“麻”韵,不是我续的“尤”韵。但,这已经无所谓了。找到了作者和原作,这比什么都重要。李先生,你要能活到今天该有多好啊!你起来看一看、听一听吧: 误入仙源亦足夸,饱吃胡麻,饱看桃花。刘郎一去计原差,抛了仙家,负了烟霞。 青鸟沉沉信转赊,天上灵娲,海外仙槎。莫将忧怨托琵琶,一卷南华,一部楞伽。 李克谦先生,这就是你苦苦找了一辈子也没找到的那首《一剪梅》呀,乃大名鼎鼎的清道光三十年进士俞樾俞曲园老先生所作!李先生,你看清了、听见了吗?你抄下的正是前三首,而且顺序都不差。12月23日晚,在从北京回长春的59次列车上,我和吴景春、郎琦先生在一个包厢,夜不成寐,共享找到第四首《一剪梅》之乐。我用移动电话将找到俞樾老先生四首《一剪梅》特别是第四首的消息告诉几年来一直关心此事的各位先生和诗友以及李克谦先生的后人。人们无不为之兴奋。这时,一种以和作歌之念油然而生,随即写出《恭和俞樾先生〈一剪梅〉四首》: 片纸强留托管弦,画阁廊边,病榻窗前。梅花三弄墨花妍,神隔喧喧,魂已翩翩。 大海捞针若许年,无意歌筵,无负吟鞭。李公闻此定欣然,携卷凌烟,携酒追仙。 寻觅终生近海阳,西域开窗,北国移墙。联章四首备周详,世代书香,世代荣光。 春在堂前敬一觞,未枉商量,未枉评章。养根斋里简中忙,苦了娇娘,乐了书郎。 一上书楼倦眼明,键下鸣笙,架底藏筝。珠联璧合现珑玲,情寄音屏,喜出车棂。 雅事悠悠韵梦醒,盛会华京,同庆金軿。歌莺逗燕笑浮生,杯也盈盈,雪也星星。 貂续吟微不足夸,韵别尤麻,语隐桃花。而今庆幸道无差,唤起诗家,浮起云霞。 踏雪归来词账赊,垒石供娲,循瀑乘槎。聊凭学问说琵琶,历尽天华,历览楞伽。2002年1月4日,我几经周折,与《德清俞氏》一书的责任编辑北京的潘宇联系上了。她已收到并正在看我写给她的信,且欲回信。按照潘宇提供的线索,1月7日,我又在天津唐雪梅的帮助下,查到俞润民、陈煦先生的电话。于是,当即了拨通了俞老的电话,简要向俞老说明几年来苦苦寻求第四首《一剪梅》及作者的经过和要请教的几个问题。俞老和陈老十分高兴,非常热情。俞老手拿电话记下问题,陈老马上核对《春在堂词录》,俞老再一一给我以满意的回答。多年苦索,一朝释然。每当我想起有《一剪梅》的这段雅事,总是百感交集,情不自已。因有《寻得俞樾一剪梅喜赋》云:功夫到处华章现,学问深时翰墨干。词海千重淘玉苦,雪梅一剪续貂难。 此后,我于1月8日和13日,先后给俞老、陈老写两封信,抄奉电话中已提出的需请教的几个问题,附寄拙文《〈一剪梅〉俞著 〈燕双飞〉曲悠》,详细汇报了长白山下诸吟友几年来为查找《一剪梅》作者所做的不懈努力,并寄上《指摘录》和后附“《一剪梅》论丛”的拙作《张福有诗词选》。俞老和陈老收到信后一看再看,80岁高龄的俞老亲自打电话告诉我,陈老再三说要好好给你写篇文字、回封信。但要容缓三天五日梳理一下。我十分高兴,并告诉二位老人,慢慢写,不必着急。可是,当我1月21日下午再给俞老打电话时,俞老说,陈老已于1月18日清晨睡眠中突发心脏病长辞人世,终年78岁。陈老走时十分安详,宛然若生。而俞老怎能经得住这一天大打击!51年恩爱夫妻,一朝永别,寸肠欲断,悲痛万分。俞老说,陈老把你的信和文章看了多遍,比我看得细致。她对你的文章和所续、所和先高祖《一剪梅》非常欣赏,看得非常认真。她说你所续、所和五首《一剪梅》,深解原词旨意,笔力不弱,真是难得。她文笔也好,对先高祖留下的《春在堂全书》比我熟悉,《春在堂词录》中的四首《一剪梅》,就是陈老选出写入《德清俞氏》一书之中的。她说这是缘份,要好好给你写封信。然而,信未写出,却带走了。此刻,陈老几次电话中的笑声语态仍在耳边萦绕。我遽然在想,怕不是我寄去的有关《一剪梅》的文字让陈老过于激动或过于劳累?我不知当时是怎样放下的电话。夜幕降临,雪落长春。1月27日,正值吉林省政协八届五次会议期间。我是特邀二组的召集人。在大会不准请假的情况下,省政协领导破例准假允我赴京参加陈老遗体告别仪式。俞老和全家人对于我专程赴京非常感动。参加告别仪式的有刘半农之子刘育伦。俞、刘两家乃世交。我与陈老未曾谋面,初识尊容是遗容,不胜悲伤之至,在签名宣册上写下《痛悼陈煦老》:嘉许传来信转赊,携云带雪赴京华。尊容初谒遗容别,雅事无缘底事差。 李克谦先生在临终前,还用尽平生气力,录下他在学生时代唱的《燕双飞》,并动情地给我们唱了一遍。经吴景春先生多次查找,确认《燕双飞》乃我国上一世纪30年代初期电影《芸兰姑娘》的一首插曲,词、曲作者为高天栖。《燕双飞》歌词是隐括宋人史达祖的自度曲《双双燕·咏燕》,并有可能参考了晏几道的《临江仙》一词,其中有:“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由《燕双飞》又引出《琵琶行》。黎南先生撰文《〈燕双飞〉曲未尽 〈琵琶行〉得重弹》,刊发在《学问》杂志2001年第10期。 令人惊奇的是,《燕双飞》、《琵琶行》,竟在俞樾老先生四首《一剪梅》中均有所涉:“燕与商量”、“莫将幽怨託琵琶”。俞樾老先生在四首《一剪梅》下自注云:“意有所触,辄成一词。美人芳草,不无寄托之辞;商妇琵琶,惟以悲哀为主。”真乃无巧不成书! 俞樾老先生辞世的第二年即1908年,刘建封踏查长白山,根据传说命名“女娲补天石”、“乘槎河”等景观。恰合俞樾老先生《一剪梅》词中“天上灵娲,海外仙槎”之意境。从俞樾老先生“流播鸡林原盛世”、“收到三韩一纸轻”、“西京望族推金史”等诗句,可见其对长白山景物的推重。俞樾老先生的四首《一剪梅》,在他辞世90年后有缘在长白山区广为流传,应了俞樾老先生“此稿人间或幸流”的诗意。《一剪梅》在长白山区永不凋谢,首推李克谦先生毕生搜寻之功。此乃中华诗词之幸。江泽民同志在《为〈长白山诗词选〉所作七绝二首》中写道:“历尽天华成此景,人间万事出艰辛。”信然。《一剪梅》俞著,《燕双飞》曲悠。谨以拙编《一剪梅情缘》,缅怀俞樾老先生,告慰李克谦先生,悼念陈煦女士,感谢助我查找《一剪梅》原作及作者的各位先生、同志和诗友。 本文作者通讯处:长春市人民大街55号 吉林省委宣传部 邮 编:130055 一剪梅·四首 俞 樾 记得春游逐管弦,红版桥边,白版门前。闲花野草为谁妍?蜂也喧喧,蝶也翩翩。 风月何尝负少年?花底歌筵,柳外吟鞭。而今回首总凄然,旧事如烟,旧梦如仙。 一抹胭脂艳夕阳,品字儿窗,卍字儿墙。个中光景费端详,清是花香,浓是花光。 无计能消酒一觞,燕与商量,莺与平章。五张六角逐年忙,老了秋娘,病了萧郎。 何处红楼夜月明,楼上吹笙,楼下弹筝。绮窗珠箔最珑玲,人倚银屏,花映雕棂。 容易游仙容易醒,梦断瑶京,盼断云軿。青衫灯下百愁生,红泪盈盈,绿鬓星星。 误入仙源亦足夸,饱吃胡麻,饱看桃花。刘郎一去计原差,抛了仙家,负了烟霞。 青鸟沉沉信转赊,天上灵娲,海外仙槎。莫将忧怨托琵琶,一卷南华,一部楞伽。 恭和俞樾先生《一剪梅·四首》 张福有 片纸强留托管弦,画阁廊边,病榻窗前。梅花三弄墨花妍,神隔喧喧,魂已翩翩。 大海捞针若许年,无意歌筵,无负吟鞭。李公闻此定欣然,携卷凌烟,携酒追仙。 寻觅终生近海阳,西域开窗,北国移墙。联章四首备周详,世代书香,世代荣光。 春在堂前敬一觞,未枉商量,未枉评章。养根斋里简中忙,苦了娇娘,乐了书郎。 一上书楼倦眼明,键下鸣笙,架底藏筝。珠联璧合现珑玲,情寄音屏,喜出车棂。 雅事悠悠韵梦醒,盛会华京,同庆金軿。歌莺逗燕笑浮生,杯也盈盈,雪也星星。 貂续吟微不足夸,韵别尤麻,语隐桃花。而今庆幸道无差,唤起诗家,浮起云霞。 踏雪归来词账赊,垒石供娲,循瀑乘槎。聊凭学问说琵琶,历尽天华,历览楞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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